有人讲,遭遇决定志向;有人说,家庭决定性格;婆讲婆有理,公说公有道。细论志向性格遭遇家庭怎么解析分得开?近来,我已步入老年行列,却总做一个少年梦,也许和我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 一、我挨了父亲一顿暴打,只因说要当作家 1962年夏季,歇病假的父亲,难得进趟城里,隆重专程去拜望他早年结拜之兄首长同志和朋友们,起大早回来快,面色阴沉心事重重,好久不言语。蓦地当着弟弟妹妹面,严格训问起我来: “你也13岁,老大不小了。俗话讲15立志,那就悔之晚矣!你开学升初中,长大想干点什么?” 母亲上班,中午给做的面条汤,先走了,我端起碗来人仅喝了一口,端详他不高兴的样子,还想活跃气氛引他愉快: “您放心,一定好好念书,长大当作家!” 回答有错吗?始料未及,他勃然大怒:“打你个当作家。小小年纪不学好,学捅篓子!” 他边说边动手,给了我俩耳刮子,一手解腰间皮带要抽打,一手先抓起小板凳砸来。我手里端的碗飞了,面条洒了一地,面腮热辣辣的,下意识闪身,小板凳砸在窗台上,一条木屑横飞。够悬的,虎毒不食子,想吓唬我,气急若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在今朝评来,当时的回答挺好的,可能会引来许多家长望子女成龙成凤的夸奖,从中均得到慰藉。弟弟妹妹呆愣了,我见他不容分说,吓得蹿出门去就跑。那年月,我家住在首钢水屯工人宿舍里,听起来名字够响亮的,当年也引起附近农民的嫉妒,其实并不是住得地方多好,是每名工人一个月得工资三十多元至五十多元,比挣工分的一个分值几分钱,十分满了往往三毛八强多了。其实,那宿舍是单砖砌墙,一米一个二四垛子,本是大通铺工地单身临时宿舍。当年苏联援建首钢,要搞什么现代化轧钢厂,筑砌起一百一十米大烟筒,挖沙坑三十米深,搞起来一半地下走水走烟循环设施;筑起三十多座龙门吊干巴巴立在荒草中。曾有过万人会战,搁置成一片废墟。专家一撤走带走了图纸,一切归于零。唯一的废物利用,是工人单身宿舍改成了家属宿舍一百五十户。单砖墙难保暖,冬天屋里炉子烧红了,墙面底部和高处与屋顶还结显一层白霜。一排住家6户排挨排,5米左右门窗相对,紧挨丰沙线铁路。火车一过,门窗和插销跟着路枕一起有节奏跳动:“咔咔咔……” 二、众目睽睽,逃向永定河畔…… 有人又挨父亲打骂,响动小环境决不亚于过火车大环境。时逢星期日中午,我跑的时候男女小伴春生(此兄后来也是北京作家,这可是值得纪念的事)、贾良、孟良、庚申、风林、小轴、大珍、春醒、银川、富桂等等均跑出门来看。那会儿他们的认识水平,可均认为孩子有错淘气,才惹引家长生气是客观现实。我当时也认为真丢脸,既然是逃出来了,真恨不得大地裂开道缝钻进去。那时还没有贤者爱山,智者爱水概念。过二三百米远的水屯农民村,跑上大堤,穿过造林果树带,被一条滔滔奔流,波涛汹涌河中心打漩的流水拌阻住腿脚,方住了步伐。当时叫永定河南大荒阴山嘴对面。 我出生在华北明珠白洋淀畔,自幼喜欢水,七岁自自然然从疼爱我的外祖父那粗知,日寇在华北烧杀抢掠是怎么一回事。清明节去鄚州祭祀时,亲眼目睹任丘、鄚州日寇盗宝留下的一个个二十年后仍难填平的可恶水坑;看到鄚州老城门口有一只残汉白玉石头狮子半埋在黄土中,无人顾问。从疼爱我的慈祥祖母唠唠叨叨中粗晓,“王八羔子日本鬼子杀了咱家几十口子人,烧了咱家七八处房,没了地契,谁种咱的地也不承认,咱就种祖坟地当菜园。看哪个敢管!”“嘿嘿”老人家又笑:“当初你爹你叔都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八路,咱家收到过他们立功的喜报,村上给咱在坟地边上盖了四间半土坯房,咱才有个躲雨的窝。”可能有这样的家和遭遇,我比一般的孩子早熟,更爱刨根问底问为什么,对到北京上学后父亲怎么成了首钢工人,一知半解不满足鸣不平。语文老师讲,“好好学文化,XX作家一篇长篇得稿费十几万,四十多万……”对我诱惑太大了,五十多元与那么多万几乎是百年不吃不花干剩的天文数字。他们能写,我也能写!综合起来,我就是带着那么多为什么加诱惑立志的。素质才情文化还不高,是因还小呢,“白天鹅”也有“丑小鸭”时,我满腔悲愤。 我坐在一段木头枝干上,冲着哗哗流淌的永定河水,嚎啕大哭。越想越觉委屈,上学时红领巾班长加二道杠,总考第一名,要当作家没成功前算吹牛。好好批评也不该二话不讲先 给顿暴打? 没有人安慰,眼望东流的水,奔流不息,西北来自三家店方向,涨水了看不见踩水可过的青石板;那时还没修漫水桥,去丰台卧龙岗、潭柘寺,去房山长沟峪、磨盘沟等,需走之字型,绕路去卢沟桥。 三、当年永定河畔风景万种,时有历史遗迹。 那年月永定河畔,三五里路相隔,城里乡下,讲普通话儿音轻重分明,一听可辨。水深三尺,隔显两种风情风景。远了春秋,汉晋、唐、宋、元、明、清不论,只论当时,水岸北侧,有石景山发电厂、石景山首钢炼钢厂、大灰厂、水泥厂相连,时不时,都有废灰烂土工业废水顺水倾倒。那年月环保法律未建,意识均偏邪。一说就唱高调,超英国赶美国迈苏联,现实是粮、油、肉、蛋、鱼均按人头份有定量吃用不足;买豆腐还得用粮票,有副食证的一斤给五块,多了不卖。 就那样,工厂不排污时,刚刚下过雨,流水东去奔海河,也有清亮之时。河岸畔沙滩上长有合抱粗的老柳树、洋槐树、榆树、松柏、杏桑树,折戟沉沙弹火飞逝可辩,宋哲元将军国民党军队等修的对抗日寇入侵的沙土乱石穿空堆砌的工事等,痕迹犹存。对岸半里水面边缘,几乎和水道土岗持平,每百步左右一个,还能看到日寇卢沟桥事变前修的暗堡,越远越清晰。沙鸥、黑鹳、草鹤、野鸭、鱼鹰子、大小水燕等,十几种水鸟儿在水边上戏闹,“唧唧”“啾啾”“ ”煞是欢快。我无意识止住哭,望着他们感到情趣有味儿,渴了,涉水在拉拉秧、星星草、薄荷、水红花根部,掬起两捧水喝下去。饿了举目四望,南大荒三不管荒原随潮泄泻洪水处,水未淹干旱季,长有那么多外祖父自幼教我採撷的草药,除水边几种,还有苇根、苇草、蜿子草、狗尾草、野豆秧、防已、甘草、黄岐、丹参、苦苣、黄连、黄芩、大黄、葛根、蒲公英、千里光、沙参、何首乌、马兜铃、金针菜、地黄、猪尾巴菜、益母草、地肤子等等。想吃野果吗?有已半熟的酸枣、山楂、山葡萄、黑枣、小杜梨哩。可惜,它们虽是药也是菜,生泄泻,熟温补;没锅煮凉水盆淖不好吃,吃多了长肿物。没关系,总有辛勤的垦荒人,在树档间沙土空地上,间断种玉米、高粱、黄豆、绿豆、荞麦、红薯、各种萝卜、胡萝卜哩。捡洗洗能吃的肥大的拔出看看,萝卜刚核桃大,胡萝卜仅手指粗,红薯也仅如此,凑合了能填饥肠响如鼓。不饿了,天也快黑了,树档间高处,有辛苦人氏割晒成捆的干草垛,准备秋冬卖给牛奶厂的,取之很方便。拿它为自己铺个窝,怕躺下蚊虫叮咬,拔几棵香蒿臭蒿铺摆在四周。百无聊赖躺下,暗暗想:“不找我,不叫我,坚决不回家。这么打我,赛过棒打小狗。不说清楚赔礼道歉,碰到什么人家缺儿子,喜欢男孩子,供我读书,就跟他走……”胡思乱想,伴着各类水鸟儿鸣唱,也不知道害怕睡着了,也许脸上有泪痕。 四、现代史上,康生一伙发“政治高烧”,害苦过多少大小精英。许多人说不清道不明,烦闷时当然苦了孩子。这也是那时特色。 莫讲当年,就是今朝可爱的父亲活着近百岁,许多事他说得清吗?永定河畔日后多年遭灾,乱伐树木乱挖石坑筛沙子,甚至乱倒垃圾,虽说修了漫水桥,跨河大同线铁路等环境遭到根本破坏。先是水清无日,黄沙黑土满天飞,后来干脆断过水流,水鸟虫鸣绝了踪影。无水脏河,使“卢沟晓月”和“阴山石径”等等,仅成少数知情学者讲道的昔日黄花。各类问题比环境复杂,一发“高烧”,连刘少奇、周总理、彭大将军、贺龙元帅、邓小平、叶剑英等元勋皆受难,一笔难言。我的父亲“小萝卜头”,由1952年霍亚夫、陈卓推荐他到朝鲜志愿军谈判处做保卫工作,引来“肃反”穿过伪军服问题,共产党员为策划起义也是“脱叛党份子”。没叫他久坐监狱、杀头,向他仅公布过三条纪律,一不许说经历,二不许说认识结拜过哪位中央首长,三不许对时政乱说乱动。推荐他的首长皆调外省降级使用或蹲“牛棚”,他放到首钢当工人已是造化。至于著名作家草明写长篇小说《刘志丹》,又使习仲勋元勋等受康生之流,红到发紫拿着“放大镜”找“蚂蚁”,受莫名之冤已牵连到他的秘书到警卫,父亲进城去,也见不到孙氏药帮时结拜的东北长白山帮、西北西南陕甘宁帮生死兄弟,审查时法制严明,打听到的全是厄信,更使他的洗冤平反使用无望。他一个在家休养的病人,对13岁的儿子又怎么一一言说?那一位首长老大哥因长篇小说,对革命有莫大功勋受屈,难以洗冤,正烦乱无奈无解之时,他的儿子小小年纪又要当作家写小说,哪把壶不开提哪壶,活该倒霉挨打。何况那年月家长打亲儿子很是常情。俗话讲,暗中训妻明面教子嘛,很正常,但真委屈了孩子。 我当时无论如何不理解,跟他叫上了劲儿,岂能考虑后果?翌日,我在草垛中被耳畔蝈蝈的鸣唱唤醒。不远处,狗尾巴草酸枣树丛中有两只铁蝈蝈争鸣。我到河畔洗了脸,又掬捧水喝下又觉饿了。那季节桃、杏、李子已落,苹果、梨、柿子未熟可摘,便去苗圃找吃的。採摘果实,其实是偷了不少,用小背心兜到河边,用永定河水洗洗任情一吃。使此生对垦荒人种果树的充满情感,感觉欠疚人家的,以后找机会定报答。暂时不饿了,边欣赏水鸟儿的合唱,边採各种野菜。各採一把尖儿,以备父母来叫来找寻献宠。 五、我相信,他是一时气昏了头。莫说找我吃饭回家,叫我名字一喊,就算了。还心存幻想。 我知道说一不二的外祖父在老家,离此处四百余里;对父母而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奶奶去给叔叔看家看孩子,离此也几十公里外,均管不了他们了。闲得无事,我脱光身子在河水里洗澡,顺便把有汗味的背心、裤衩、凉鞋也洗了一遍,晾晒在草地上。这一天是乱吃的一天,能吃的鲜野菜,未熟的苹果和梨,比手指粗的水萝卜,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胡萝卜全下过肚子,渴了就喝河水。怪哉,往常河畔总有人稀稀朗朗来干点什么,这一天就我一人瞎折腾。到晚间又依前朝,睡在了草窝里。翌日也无人管无人问,乱吃东西也没拉肚子,到晚间我在草窝里三眠。临入睡前想父母够狠的……失眠过,又哭过,是数着草鹤的“ ”声睡着的。幸亏未下雨,到半夜仍是饿醒了,肠鸣辘辘。两天多熟食不沾牙,泄得厉害。又想到可吃烧蚂蚱。如同做过那般,把草丛中的大蚂蚱逮来用草棍连成串儿,点把火在干草堆上烧熟。往昔,弟弟妹妹冲我喊饿,曾不止一次这么干过。主意拿定又昏睡,天大亮起身抓蚂蚱,刚捉了三五只长蚂蚱,可无火柴呀,如何办?虽是二分钱一盒,然身无分文。 经水鸟儿的鸣唱提醒,去抓鱼。弄串鱼,找人家换火柴,可以烧鱼吃等等。顺着水鸟儿声音来到一大沙坑,发现此河水涨涌得快,落泻也迅速。不到三天功夫,主河道变得淙淙潺潺如溪,满坑的水也仅尺许深,窝了不少鱼在水中打溅。众多水鸟儿争食,人到飞翔而去,鱼儿在那扑腾泛涟漪。 六、饿着肚子摸鱼,头晕昏,也生吃小虾小鱼。有了鱼,又来了新想法找台阶下。 我脱了背心裤衩摸鱼,不够手掌大的不要,砌了三个小水坑,一坑放鲫鱼,一坑放小鲤鱼,一坑放鲇鱼。刚摸时肚里无食头昏,也生吃过几只小虾小鱼。最后摸得兴起,头不晕昏也不觉饿了。觉得摸够了,劈了三根柳条串鱼,竟有三大串,近10斤。 此刻内心又有了想法出现,国家定量供应鱼,既然一个副食证不管几口人供3斤,父母吃鱼头,让孩子吃鱼肉;奶奶爱吃鱼,弟弟妹妹爱吃鱼,父亲浮肿是缺乏副食营养症。这样拿鱼去换火柴,不仅浑蛋不过日子,难符大哥之为,也太奢侈。不如拿鱼回家,试试父亲,若改变态度,就算了吧。就这样自己给自己找定了台阶下。 七、严肃的父亲,对我还是一笑审问。我领着众邻居抓鱼,感激永定河。 我是斜着由春生家那排房,小心翼翼走到大江家房山头,站住且观望。留住直线空档,还预备逃跑。先是大弟弟发现了我,跑过来接鱼,鼻子耸动,叫声“哥”哭了。大妹妹跑进家门向母亲报信,父亲坐在门口学编筐,佯装没看见不理不睬。母亲开门出来即下命令:“还不回来吃饭,站在那干什么?”我应声进家,父亲照旧低头摆弄枝条,直到我快吃完饭才进屋,似笑非笑,好像很严肃审视:“把鱼都抓干净了吗?”“没有,好像只摸了三分之一。”“吃完饭,咱去把鱼抓干净。” 激烈的家庭矛盾,这般便云飞雾散了。福桂她爸,银川他爸,春生他爸,父亲与大弟弟,还有春生,扛着铁锹,提桶拿盆,浩浩荡荡,随我朝四里地外处出发了。定是我提三大串鱼经水屯农民村时,惊动了有心勤快人。水更浅了,他或她拿筐捞走不少大个的鱼。我们淘水捉鱼,大小杂鱼全要,也弄了两多半桶20多斤。可以想像,各家晚饭必定有那年月的美味佳肴上餐桌。我们回来,父亲捡品相好的一半鱼,给奶奶叔叔紧忙着用筐送去。我有理由揣测,他肯定会说什么哄老人家高兴,也断然岂敢讲,这是他打儿子三天三夜不回家引来的…… 值到今朝,有报道北京市政府要把具有三四千年历史的永定河改造成森林滨河天然公园,为此已迁移附近首钢等一系列工厂,严禁向河里排污水倾倒垃圾与挖沙石,已植树造林多处,铺了甬路,盖了不少亭台阁檞。河道铺防漏网,移值芦苇,放鱼养生以招引鹳鹤野鸭水鸟儿,公布云它是北京母亲河。“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恢复她防洪灌渠供人游乐的俏丽天然环境。我也许更有个性化理由,称永定河畔的众生灵植物动物们,是发小好伙伴,她是生命般慈母河;该受到尊敬、崇拜、梳妆、依恋。永定河,我衷心爱戴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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